告知坏消息，是件虐心的事

上海德济医院急诊科 李文昌

     医生的任务之一就是和病人及家属解释病情、讲解治疗方案，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体内部发生了什么，面临的可能后果是什么，医学如何能帮助到他们，而治疗本身又会有怎样的效果以及不良反应。现实生活中，没有人愿意去告知别人坏消息，因为谁都不愿意看到别人因为自己嘴中传递出去的坏消息而难过。医生，因为工作，却不得不跟不同的人告知坏消息。

     工作这么多年，我习惯了含蓄和婉转地说话，并且试图通过我的面部和眼神的表情来传递难以说出口的话，并且总会从坏的事情中找出好的那一面或者一丝一点告诉他们，我那么愿意看到他们失望悲伤的眼神中突然闪现的希望喜悦之光。为了提高自己的沟通能力，我曾两次自费花费千元参加和睦家医院举办的培训沟通能力Workshop，在角色扮演环节，我扮演过医生，也扮演过要听坏消息的病人，在嘻嘻哈哈中仅是展示学习到的技巧，就像学舌的鹦鹉。直到前天，我在急诊遇到了他，现实中，再多技巧的沟通也是那么无力和苍白，因为会觉得自己的心也会痛。

      他是一位66岁的先生，平时健康，喜欢吸烟，儿女都在国外学习工作，衣食无忧。最近两月，晨起时会吐出一口颜色很深、有点像酱油色的浓痰，除此之外，没有咳嗽，没有胸痛，没有乏力等任何不适。两个月来，他一直没到医院看，因为不妨碍生活，也没有困扰人的身体不适。前天，他突然想来医院看看。告诉我：“医生，我担心是不是肺癌啊？帮我查查，如果是肺癌，就不治了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候，心情是坦然的，半带调侃。我笑笑说：“看您说哪去了？不要多想啊。您先去做个胸部CT看看吧。”很快，CT图像上传到了我的诊室电脑：右肺巨大占位，并且肝上也有多个低密度病灶。根据我的经验，考虑是肺癌，肝转移可能的。

      我天生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主，我的脸色可能凝重了起来，他的神情也从开始半是侥幸半是担忧的样子转为紧张，眼神里没有刚开始的轻松：“李医生，是不是癌，你说实话！我心理强着呢，有心理准备的。”这种情况，怎么办？他自己一个人来的，并没有家属陪伴。如果有家属来，我会和家属适当解释。可现在怎么办？我难道说：“根据我的经验，考虑是肺癌的，建议您到专科医院去看看吧”？真觉得这样的话会很残忍。就像，猛然给一个没有防备的或者有某种希望和侥幸的人一闷棍，我下不了手。我沉吟了片刻，指着CT影像上的图像说：“x先生，您看，您的右边肺上确实长了一个东西，靠近支气管，下一步需要做个气管镜，取活组织检查进一步明确诊断的。肺上的肿块，有的可能是不好的，有的是结核或真菌引起的肉芽肿。要诊断明确，需要做支气管镜取病理检查的。在支气管镜检查之前，也可以先做增强CT扫描、验血查肿瘤标志物、结核和真菌。您这种情况需要请专家会诊看看的。”他不依不饶：“医生你就说个痛快话吧，是不是癌。”我还是在婉转啊婉转啊：“看目前的情况，确实不能排除的，所以要做支气管镜以及其他检查的。不过话又说回来，即便是不好的东西，您的纵隔淋巴结是不大的，这也算好事。您就安心去联系专家做个支气管镜吧。”他其实心里一定感知到了什么。但我又能怎么说呢？心里有些沉甸甸的、并隐痛着。

      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，颈部淋巴结肿大，在老家的医院就诊，医生考虑是淋巴结结核，对我父亲说：“结核，要打针半年，吃药一年。”当场，那时还年轻的父亲直接吧嗒吧嗒流下了眼泪，而我却麻木懵懂。后来，父亲说：想想我那小屁股要打半年针，那得扎成什么样啊？尽管学医后，我曾质疑过这个诊断，但都不重要了。唯一留在脑海中那一幕就是父亲在医生诊室里流眼泪的样子。现在我做了医生，不由自主地想去避免坏消息对当事者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。可是，现实很难做到。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需要勇敢面对并做决定的事，这是人生。

       话语中带些温情，或许能让人心里好受些，但能改变什么呢？告知别人坏消息，也是对自己心灵的拷问。（李文昌）